■人物紀(jì)事

　　1940年，宋淇畢業(yè)于燕京大學(xué)西語系。1949年移居香港，任香港中文大學(xué)翻譯研究中心主任，與吳興華、夏志清、張愛玲、錢鐘書等人有深交。宋淇筆名很多，但以林以亮最為人們熟知。

　　吳興華生于1921年，早慧，多才。中學(xué)畢業(yè)，十五歲的吳興華即在上?！缎略娫驴钒l(fā)表長詩《森林的沉默》。16歲考入燕京大學(xué)西語系，精通英語，又不同程度掌握了法、意、德等外語。

　　吳興華特別重視友情。他最要好的朋友是宋淇、張芝聯(lián)、孫道臨。他們相識于燕京大學(xué)，因志趣相投而成為知音、密友。

　　吳興華和宋淇的友誼純潔無暇，非同尋常。在吳興華心目中，宋淇是他信賴的兄長，頭號知音。對吳興華，宋淇也極為賞識、關(guān)心。在吳興華一家經(jīng)濟(jì)困頓時，宋淇給予了雪中送炭的援助。

　　宋淇赴港后，以“林以亮”為筆名亮相文壇。在《林以亮詩話》中他說，吳興華在寄給他一封錄有王安石一首詩的信后，兩人便斷絕了聯(lián)系。宋淇兒子宋以朗告訴我們，“事實卻不是這樣”。事實是，之后，吳興華又給宋淇寫了12封信。

　　《林以亮詩話》中提及的吳興華給宋淇的信內(nèi)容如下：“你知不知道王荊公的這一段詩？我覺得整個舊詩領(lǐng)域內(nèi)很難找到如此悲哀的句子，比豪斯曼引彌爾頓的那句有過之無不及。詩是這樣的：愿為武陵輕薄兒，生當(dāng)開元天寶時，斗雞走狗過一生，天地興亡兩不知。你是解人，一定明白我喜愛這段詩的心理。”

　　既然此后吳興華仍有書信寄給宋淇，后者為何說這封信就是吳興華給自己的最后一封信呢？對此，宋以朗做了如下推測：

　　“我覺得父親（宋淇）只是在編劇。你看一部電影，總希望最后一場戲會有些弦外之音，這樣才可以不斷回味。實際上，吳興華寫給我父親的最后一封信是寫自己新婚，但你這樣照實說，讀者不會覺得有意思，所以我猜父親便故意借王安石的詩來營造意境氣氛，讓吳興華的所謂最后一封信可以融入時代的大背景，使讀者‘蕩氣回腸’一下?！?/p>

　　推測不無道理，但畢竟是推測。

　　如果說宋淇這一次的“編劇”無傷大雅的話，那么另外兩次的“編劇”似乎有些不厚道了。

　　吳興華去世后，宋淇曾在給錢鐘書的信中錄了吳興華的一首詩：

　　哀樂相尋劇可憐，故都喬木又風(fēng)煙。

　　銅仙去國三千歲，錦瑟留人五十弦。

　　北里笙歌猶昨日，西臺披發(fā)憶當(dāng)年。

　　蓬萊弱水今清淺，輸與麻姑一愴然。

　　錢鐘書以為這是宋淇作品，在回信中大加贊賞：

　　“與兄交近四十年，不知兄作舊詩如此工妙，自愧有眼無珠，不識才人多能，亦克善藏若虛，真人不露相，故使弟不盲于心而盲于目耳。尊作對仗聲律無不圓妥，而蘊藉風(fēng)流，與古為新，蓋作手而兼行家矣。欣喜贊嘆，望多為之?！?/p>

　　宋以朗說，他父親宋淇在信中明明說這是亡友吳興華作品，是錢鐘書誤把吳郎當(dāng)宋郎了。我想，如果真是錢鐘書粗心大意弄錯了作者，宋淇也該回函澄清吧。而他卻將錯就錯，默認(rèn)錢鐘書的“誤會”并將其“欣喜贊嘆”照單全收，這妥當(dāng)嗎？

　　就算這一次是因了錢鐘書的疏忽。那么另一次，他把吳興華五首十四行詩完全當(dāng)做自己的作品收入《林以亮詩話》，責(zé)任就全在他自己了。夏志清在為《林以亮詩話》作序時，稱這五首十四行為“傳世之作”?？梢娺@幾首詩代表了吳興華創(chuàng)作的最高水準(zhǔn)。后來宋淇在《詩的創(chuàng)作與道路》中，重申這五首“傳世之作”是他“林以亮”所作，言之鑿鑿，不容置辯。而他兒子宋以朗在《宋淇傳奇》一書中指出：“這也不是事實”。宋以朗說：“這組詩原題作《自我教育》，其實是吳興華在1943年寫的，他當(dāng)時告訴父親：‘我相信詩中非常準(zhǔn)確地呈現(xiàn)出來的東西是散文里沒法說的，它們是代表著我詩歌進(jìn)展中最可紀(jì)念的一個階段。我有一個預(yù)感，這回我真走上正路了，以后即使改變，也只是修改，而絕不可能是舍棄現(xiàn)在的途徑?！?/p>

　　從這段話可知，這五首十四行正是吳興華心愛之作。而好友去世后，宋淇竟將這幾首詩據(jù)為己有，無異于奪人所愛了。

　　宋以朗澄清了事實，但他也為父親的不光彩行為作了辯護(hù)：“我明白我父親不是想把吳興華的詩據(jù)為己有，而是他心底根本沒將‘林以亮’當(dāng)成自己一個人。我父親有數(shù)十個筆名，‘林以亮’只是一個角色，但這角色有某種特殊的意義，它既代表了作為‘天生詩人’的孫道臨，也象征了吳興華和他自己，即是說，‘林以亮’是三位一體的位格，是他和他的朋友的共同暗號。另外，也許他在1955年寫《詩的創(chuàng)作與道路》時，覺得應(yīng)該以第一人稱角度去描述才能加強那五首詩的重要性，所以便沒有提及原作者的身份。反正都是‘編劇’技巧而已，就像吳興華那封引用王安石詩的所謂最后一封信。”

　　這番辯護(hù)雖用心良苦卻沒有絲毫說服力。我們知道，宋淇就是林以亮，林以亮就是宋淇。那么，宋淇把吳興華的詩署上“林以亮”大名發(fā)表，就是不折不扣的剽竊。因為宋淇從來沒有在公開的場合承認(rèn)，這個筆名如宋以朗所說“既代表了作為‘天生詩人’的孫道臨，也象征了吳興華和他自己”。

　　吳興華視宋淇即林以亮為頭號知音，終生密友，他曾在信中對宋淇說：“親愛的朋友，我常想在我一生不多的幸運事件中，我之認(rèn)識你可以算是最大的。你所有意無意給我的幫助，已不是我一輩子所能還得清。而我現(xiàn)在還正年輕，將來事不敢想，只有希望能永遠(yuǎn)保持著你純潔偉大的人格，將來說不定還有別的強似我的人需要你的指導(dǎo)與援引?！?/p>

　　倘若吳興華知道，他去世后，宋淇竟會將他心愛之作據(jù)為己有，從錢鐘書那里沽來“蘊藉風(fēng)流，與古為新”之名，從夏志清那里釣來“傳世之作”之譽，他對這位有著“純潔偉大的人格”的朋友還會這么敬仰這么信賴嗎？

　　從宋淇和吳興華的往來書信中可看出，兩人情同手足，關(guān)系非同尋常?？伤武可熬箯奈丛趦鹤铀我岳拭媲罢劶斑@位友人。直到宋淇去世后，宋以朗才從朋友那里獲悉父親還有這樣一位密友。后來因整理張愛玲信件，宋以朗偶然找到62封吳興華給宋淇的信。宋淇將吳興華代表作據(jù)為己有這件事這才浮出水面。宋淇曾在兒子面前談到他青年時代的好友孫道臨、錢鐘書等，獨獨不談最要好的吳興華，這恐怕不是偶然。

　　宋以朗說，這不過是他父親“編劇的藝術(shù)”。我想，雖說人生如戲，但人生到底不是戲。那么，把“瞞天過?！薄巴盗簱Q柱”的“編劇”技巧移植到生活中來，恐怕既傷害了友人，也影響了自己的聲譽。如果說，宋淇的詩名曾獲錢鐘書激賞，也得夏志清盛贊，那不過是因為他奪友所愛，“借”詩躥紅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