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的人，有的時光，就仿若一座老宅，總在煙火深處，內(nèi)斂，寂美，縱使歲月褪色，她還是深靜如昨

　　與同學(xué)相約灶兒巷，去看一個一輩子走在詩里，活在畫中的老人。她是我們的老師，一個一生帶著花氣的女子。

　　站在細(xì)瘦的巷子深處，回首望去，那時正是我們二八年華，正是所謂打底子夯基礎(chǔ)的季節(jié)。在那個以分?jǐn)?shù)量定能力和發(fā)展的高中校園里，我們撞進一個狹小的畫室，遇見的就是她，那個與城市氣質(zhì)相異的，見了她就懂了生活的文藝女教師。殘酷的高考在即，我們卻被她魅惑了。

　　那時她約莫四十來歲，坐在教室的中央，地上散落許多已完和未完的油畫，樸素的一塊一塊，隨意地鋪著，春夏秋冬桃紅梨白，凈壺小盞姝女靜立，應(yīng)有盡有。那是低年級學(xué)生不要的作品，被遺落在地上，坐成柔軟的光陰。無需收拾，似乎很契合她的心意，無序，散章，或珍重或隨性的一筆，都覺得是溫暖的相遇。她說：懂得的人，終會回來收藏。說這話時，她手中正在著色的一幀老宅，竟然只涂黑白兩色，帶著永遠(yuǎn)的誘惑和想象。那張畫就一下刻進了我的心，任日月磨蝕從未消退。直至今日，再來到這座老宅的跟前，我一直都在想念著她的神秘與溫婉。

　　高考那年春天，她帶我們走進那幀畫里的老宅。那個老宅所處的巷子叫灶兒，很有人間煙火的意味。那是她家祖?zhèn)鞯恼樱煞蜍嚨溔ナ篮?，她帶著孩子生活在里面，終生未再改嫁，執(zhí)守一堆油畫過著簡靜的生活。我們在她的院子里學(xué)習(xí)油畫，即景寫實，落花小徑，寂寂蓬門，一落筆，便是一身香。那時，她一襲嫣紅的長袍，一頭垂肩的黑發(fā)，站在我們的身后，若有所思，又像在微微淺睡，墻外塵埃在飛旋沉降，仿佛時間都不在場。那時，對于藝術(shù)，我雖還處于懵懂，但在那樣的光陰里，每日耳濡目染她的美總算開了一點竅。我在她的身邊，欣賞著她，暗地試圖模仿她的舉手投足。我甚至還習(xí)得了一些耐心與靜氣，溫柔與慈悲。后來，那段在老宅學(xué)畫的經(jīng)歷，成了我生命中最純潔毫無噪音的美好回憶。

　　我們?nèi)ダ险此?，發(fā)覺她已經(jīng)老了，披肩黑發(fā)不見，銀簪銀髻取而代之，但紅袖依舊神韻。她的畫，依然鑲刻著心靈的感覺，帶給人引誘和啟發(fā)。見有人來，她從木椅上緩緩起身。我們一路奔過去準(zhǔn)備攙扶，可她卻用淺淺的微笑，委婉地制止了我們的行動。十八年了，她也許早已記不清我們的名字，但我們的眼神還留在她的心底，那是最初關(guān)于藝術(shù)的印記，從她那兒我們獲得了美與清潔的皈依。

　　我們看她畫畫，默默不語，像在守候著什么。隨著時間和氣溫升高，我略略覺察到老人的疲憊，眼神不好，著色不太均勻，握筆的手也微微顫抖。在縷縷抽走的時光里，我感到了一個生命，正在分秒之間垂老。知道她心臟不好，卻由著她任性地掩飾，只能在焦急中煎熬。不久，畫終于完成，她回房休息。我們坐在院子里，撫過木門，仰頭看黛瓦青檐，一枝三角梅正從墻縫里斜出。

　　我不禁感嘆這一隅三角梅，靜對寫生，仿佛還在昨天。一恍十八年過去，花勢竟還如此美好。這五月骨朵，嫣然卓爾，開到荼靡，仍花明色凈，直到夏天褪去熱烈的顏色，她依舊紅，紅到底，紅到?jīng)觥Ｋ募t映著幽古的磚瓦、青苔、石板，顯得內(nèi)斂，如雨后初霽，院銜陽光，干凈，清麗。她雖颯然地打破陳規(guī)，但仍濃藏靜氣，淡養(yǎng)雅趣。她的紅，很靜，只靜在那里，其中有煙火相依，人聲掩映，她讓時光慢下來，去留由你。

　　在我的世界里，位置永遠(yuǎn)為固定的人留著，我所認(rèn)為的你與我的相宜靜好，你就是我筆下的詩和字，寫了又寫，想了又想，還是喜愛，一段珍重的好人生。

　　當(dāng)年因為一個喜歡穿紅色長袍，走在詩里，活在畫中的女子，從學(xué)生時代，從油畫天空里，一起好過來的閨蜜，姹紫嫣紅，相宜靜好，使生活變得要鏗鏘有鏗鏘，要溫柔有溫柔。我總是喜歡和這樣的人，走在一起。因為我相信，懂得珍惜的人，必定有瓷的質(zhì)地，更有宅的長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