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·張濤

　　■人物紀事

　　100歲的張充和或許還記得冰心寫給她的那首小詞，那是《西廂記》的一段節(jié)錄，“一杯悶酒尊前過，你低首無言只自推挫。你不甚醉顏酡，你嫌琉璃盞大，你從依我，你酒上心來較可。你現(xiàn)今煩惱猶閑可，你久后思量怎禁奈何。你與我成拋躲，咫尺間天樣闊?！北膶憰r沒有落下年款，但一般推斷應(yīng)該寫于1939年，是冰心一家人在大后方躲避戰(zhàn)火時寫的。

　　在戰(zhàn)事爆發(fā)前，冰心與丈夫、社會學(xué)家吳文藻均在燕京大學(xué)任教，吳文藻是教授，冰心是講師，兩人過著安穩(wěn)閑適的學(xué)院生活，但“七七事變”打破了這安穩(wěn)與平靜。1938年，吳文藻南下到云南大學(xué)任教，一家人隨之遷至昆明。

　　在大后方，學(xué)者教授們經(jīng)濟拮據(jù)，生活備顯艱辛，據(jù)劉宜慶的研究，“1944年的昆明，物價飛漲，通貨膨脹得非常厲害了，教授一個月的薪水，購買能力只能相當(dāng)于戰(zhàn)前十元錢?！敝熳郧逡苍谌沼浿杏涗浟四嵌涡了岬臍q月，“本來諸事順遂的，然而因為饑餓影響了效率。過去從來沒有感到餓過，并常夸耀不知饑餓為何物。但是現(xiàn)在一到十二點腿也軟了，手也顫了，眼睛發(fā)花，吃一點東西就行。這恐怕是吃兩頓飯的原因。也是過多地使用儲存的精力的緣故?！?/p>

　　在動蕩的年月中，這幅字未必能顯示出冰心與張充和之間有多深的情誼。但至少說明了顛沛離散的生活，艱難的生存境遇，仍舊沒有完全消磨掉文人學(xué)者間唱和雅集的傳統(tǒng)。

　　游寶瓊曾在《游國恩先生在西南聯(lián)大》一文中記述道：“父親憂心國事，開始經(jīng)常寫作舊詩以寄懷。到西南聯(lián)大后，仍詩興不減，連同在喜洲寫的詩總共有一百多首?！睋?jù)浦江清1943年2月7日的日記載：“天陰，寒甚。在聞一多家圍爐談詩。游澤承談散原詩尤有勁。傳觀諸人近作，佩公(朱自清)晚霞詩，重華黃果樹瀑布詩，澤承律詩數(shù)章均佳。”與游國恩的“位卑未敢忘憂國”的家國情懷不同，西南聯(lián)大學(xué)者教授們的雅集還有一些是為了“苦中作樂”，是為了那點文人的性情與趣味。

　　馮姚平在《父親在西南聯(lián)大》一文中談及西南聯(lián)大的學(xué)者教授們的文藝沙龍，“有一段時間，大約是1943年底或1944年春，楊振聲建議，彼此熟識的朋友每星期聚會一次，互通聲息，地點就選在位于錢局街敬節(jié)堂巷的我家。他們每星期有一個規(guī)定的時間，聚在一起，漫談文藝問題以及一些掌故。每次來參加聚會的有楊振聲、聞一多、聞家駟、朱自清、沈從文、孫毓棠、卞之琳、李廣田等人。這樣的聚會不知舉行過多少次，有人從重慶來，向父親說：‘在重慶聽說你們這里文采風(fēng)流，頗有一時之盛?。　?/p>

　　張兆和擅長昆曲，當(dāng)時在西南聯(lián)大的俞平伯許寶馴夫婦也喜昆曲，“以他們夫婦為中心，吸引了昆曲知音，浦江清、許寶馬錄、沈有鼎、朱自清的夫人陳竹隱、譚其驤等人，他們成立‘清華谷音社’，俞平伯發(fā)起并任社長，定期雅集?！碑?dāng)時的聯(lián)大教授浦江清也在日記中，談到過聯(lián)大師生唱昆曲的事情，“晚飯后，陶光來邀至無線電臺廣播昆曲，幫腔吹笛。是晚播《游園》（張充和）、《夜奔》（吳君）、《南浦》（聯(lián)大同學(xué)）不甚佳?！?/p>

　　就是在這些文人的雅集中，還不時地會衍生出幾段“苦戀”。其中一段就是詩人卞之琳對張充和女士的“苦戀”。與卞之琳“同命相連”的夏濟安就在日記中記錄過卞之琳相思愁緒，“晚飯后卞拿他珍藏的張充和女士（他的愛人）所唱自灌的鋁質(zhì)唱片開給大家聽，張女士的昆曲唱得真是美極了，聽她一唱，我對昆曲才開始發(fā)生興趣，”夏濟安的弟弟夏志清在其兄的《夏濟安日記》前言中，也談及過卞與張之間的“苦戀”，卞之琳“多少年來一直苦追一位名門閨秀（沈從文的小姨子，寫一筆好字，也擅唱昆曲）。”1948年，張充和嫁給了美國漢學(xué)家傅漢思，遠赴重洋。直到1980年，卞之琳才在美國與張充和再度“重逢”。

　　冰心與現(xiàn)代文壇上的女作家的交往似乎并不深入，甚至還與林徽因有過一段“恩怨情仇”。李健吾在《林徽因》一文中說過，林徽因曾親口對他說：“冰心寫了一篇小說《太太的客廳》諷刺她……她恰好在山西調(diào)查廟宇回到北平，她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，立時叫人送給冰心吃用。她們是朋友，同時又是仇敵?！?/p>

　　相比之下，冰心與現(xiàn)代文壇上的一些男作家的交誼都很深，比如巴金、蕭乾等。在冰心的性格中，除了我們常常提及的那種“愛的哲學(xué)”之外，還有一些更為博大、硬朗的因子。這或許與冰心在童年時期長期受到身為海軍軍官的父親熏染有關(guān)，“我整天跟在父親的身邊，參加了他的種種工作與活動，得到了連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經(jīng)驗，為一切方便起見，我總是男裝，常著軍服。父母叫我‘阿哥’，弟弟們稱呼我‘哥哥’，弄得我后來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?！?/p>

　　1980年6月12日，冰心因患腦血栓導(dǎo)致右半側(cè)身體癱瘓。右手無法再寫作寫字。這讓她的情緒變得很不好。后來在女兒的幫助下，堅持每天練字，慢慢地才又可以重拾筆端。但找上門來題字的人多到應(yīng)付不過來，她都盡量滿足人家，有一次，她對吳泰昌說，“我的字寫得不算好，我從前練過字，但沒講過法，我的字不能算是書法。人老了，為人留下點字，無非是留個歷史的回憶與紀念吧?！爆F(xiàn)如今文人也多有雅興，喜揮毫潑墨。文人書畫又躬逢“盛事”，收藏者眾多，標價年年攀升。但愿，在這點墨間也能為人留下些“歷史的回憶與紀念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