檳榔致癌性被企業(yè)“隱瞞”？檳榔行業(yè)亟待規(guī)范

　　3月13日，湖南長沙市街頭，一個賣檳榔的小商家竟然打出了“金三角”的店招。

　　“還不是檳榔吃多了?！闭f起這個，譚嫂心疼又無奈，“之前就聽說吃檳榔容易得口腔癌，就不讓他吃，但說了也沒用，為了這個事情我經(jīng)常和他吵架?！?

　　如今她丈夫譚大哥躺在湘雅醫(yī)院的病床上，由于還沒拆線，右臉頰有明顯手術縫合的痕跡，像黑色蚯蚓在泥土中穿過，從右顴骨下一直蔓延到右頸部。病床旁，譚嫂不時地拿紙巾、棉簽輕輕擦拭大哥嘴角的口水。氣管被切開，還塞了呼吸設備，譚大哥不能說話，也不能隨便亂動。

　　檳榔，盡管2003年就被世界衛(wèi)生組織認定為一級致癌物，但這個行業(yè)卻一直在野蠻生長。從沿街叫賣到冠名營銷，檳榔業(yè)卻越來越火。

　　其實，“檳榔致癌”的說法不少人都聽過。遺憾的是，檳榔廠商鋪天蓋地的廣告仍與“致癌”宣傳形成拉鋸，嚼檳榔的人也心安理得地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，享受著口舌刺激。

　　這種互相拉鋸的狀態(tài)或許將被打破。日前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(yè)協(xié)會下發(fā)了一份通知，要求湖南所有檳榔生產企業(yè)從3月7日起停止國內全部廣告宣傳。

　　“檳榔在口，精神抖擻”，這樣的廣告語可能再也看不見了。這可能是第一步，很重要的第一步。

　　被切除的生活

　　為什么是湖南檳榔食品行業(yè)協(xié)會發(fā)出通知？除了這里檳榔產業(yè)的原因，有必要談談當?shù)厝私罊壚频娘L俗——這在瀟湘之外，或許并不被多數(shù)人知曉。

　　前文說到的譚大哥今年36歲，已確診患上了口腔癌，病因是什么，無法直接與檳榔接產生聯(lián)系。但他確實很喜歡嚼檳榔。

　　譚大哥從20歲左右開始吃檳榔，至今已有十幾年的歷史。癮很大，還嫌棄外地檳榔不夠勁，每次出去打工就自己帶一大包過去。上次去天津也一樣，帶了滿滿一袋子。但是剛去天津沒多久，事情就不對勁了：譚大哥嘴巴里長了個泡。

　　起初他并沒有在意，以為上火，便去藥店買了點藥，但沒用。

　　口腔里不時傳來針扎似的疼痛，最終讓譚大哥坐不住了。在堅持上完一個夜班之后，第二天早上直接來到醫(yī)院，遺憾的是，當時醫(yī)院并沒有檢查出個所以然。無奈之下，他只好回到湖南，沒想到回湘后就查出口腔癌，并在湘雅醫(yī)院一住到現(xiàn)在。

　　由于腫瘤惡性程度很高等因素，三個月的時間就從口腔內壁突破到外皮表層?！澳樐[得厲害，而且跟長了青春痘一樣，不停流膿水?！?月13日那天，譚嫂就這樣向記者描述起譚大哥的治療情況。

　　盡管后來做了化療，腫塊有所縮小，但譚大哥的手術范圍依舊得根據(jù)化療前的范圍來做，也就是說右臉要割去相當大一部分。

　　為避免創(chuàng)口裸露和美觀，醫(yī)生又不得不從腿部移植了大片皮膚到面部。

　　然而這并不是痛苦的終點。手術之后，等待譚大哥的還有化療、放療，以及口腔癌帶給家庭的無盡壓力。

　　據(jù)湘雅醫(yī)院口腔科副主任、湖南省口腔醫(yī)學會副會長蔣燦華介紹，在湖南，這樣的手術費用大概就要5萬元～8萬元，如果加上放療、化療，整個流程下來需要15萬元以上。這對于多數(shù)農村家庭來說，不是一個小數(shù)目。

　　而且口腔癌患者在手術的過程中往往會被切掉面部、牙床、舌頭，臉部變得畸形，說話困難，術后病人很難回歸社會。

　　相比譚大哥，隔壁病房的李大爺比較幸運，長在舌頭上的腫瘤不大，切除就行了。這也不是那么輕松的是，你想想，切掉一小塊舌頭，他術后說話是含含糊糊的。

　　在病院真切地面對檳榔愛好者后，下面，來從更多方面，去了解一下這背后的檳榔產業(yè)。

　　檳榔產業(yè)的大傘已撐開

　　檳榔起源地不詳，有文獻指出其可能的原產地為馬來半島熱帶雨林，但如今已廣泛分布于亞洲熱帶地區(qū)、東非等區(qū)域，還有太平洋上的一些島嶼。

　　這些地方說起來與內陸的湖南相距甚遠，但不知從何時起，這個小果子就開始在湖南流行開來。

　　北京人打招呼問“您吃了嗎？”不一定是真的要請您吃飯，但湖南“老口子”若打招呼說“恰個檳榔不咯？”真就會順手遞上一枚。

　　在湘潭亦或在海南，檳榔取代清茶、香煙，成為一些人家待客的首選。

　　對于譚大哥吃檳榔這事兒，家人也試圖勸過，但人家就好這口兒，勸得多了反而會吵架。

　　“跟他講不聽啊！”當記者問到知不知道檳榔致癌時，李大爺?shù)膬鹤佑行┥鷼狻娜龎K錢一包到五塊錢一包，再到15塊、25塊，李大爺吃的檳榔價格越來越高。

　　近年來，湖南已成為內地最大的檳榔加工、消費基地。

　　這不僅僅是民間盛行吃檳榔，也是商業(yè)瘋狂運作的結果——但這兩種現(xiàn)象就像雞和蛋，先有誰，已不得而知。

　　工商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全國一共有9441家從事生產加工或銷售檳榔的企業(yè)，其中湖南省有4058家，位居第一；海南省以3732家位列第二。

　　據(jù)《湘潭日報》報道，2017年，湖南湘潭從事食用檳榔加工的規(guī)模企業(yè)30余家，年產量20余萬噸，就業(yè)人員近30萬人，年產值超過200億元。

　　在海南，檳榔種植也超越橡膠成為該省產值第一的熱帶經(jīng)濟作物。截至2016年末，海南檳榔種植面積超過150萬畝，成為海南近230萬農民的重要經(jīng)濟來源。

　　在龍頭企業(yè)的推動下，檳榔深加工的技術越來越繁復，口味也越來越多，這為檳榔從湖南、海南走向全國創(chuàng)造了條件。

　　作為一個口腔科醫(yī)生，蔣燦華每到一個城市都喜歡找一下當?shù)刭u檳榔的地方。在過去多年的出差經(jīng)歷中，蔣燦華感覺到檳榔有明顯的擴散趨勢，從湘潭到整個湖南、再到湖北以及北京、廣州、上海等其他地區(qū)。

　　“以前只能去小攤販那里買鮮切的檳榔，用塑料袋打包帶走，既不方便攜帶，也保存不了太久?，F(xiàn)在都是大規(guī)模加工，真空包裝，保質期變長之后，檳榔的流動性大大增強，袋裝的檳榔街頭小巷到處都是。”蔣燦華說。

　　就這樣，湖南人到外地打工，可以大包小包的把檳榔帶出去，外地人來湖南，也開始學著吃檳榔。

　　從地域上看，湘潭位于湖南中部腹地，深處內陸，本地本不產檳榔，距離主產地海南也很遠。為何湖南人喜歡吃檳榔，除了把勁頭十足的檳榔與湖南人的性格聯(lián)系在一起之外，網(wǎng)上還流傳各種說法，但都沒有確切的依據(jù)，到頭來還是一句“風俗習慣”解釋。

　　但除民俗以外，還應關注的是檳榔的成癮性——而這點常常被券商研報用于剖析其廣闊的市場空間。

　　“像我以前到大連做工，都會帶檳榔過去，沒辦法，上癮，像抽煙一樣?！笔中g之后的李大爺躺在病床上，精神很好，但正如之前提到的，大爺說話時含混不清。

　　蔣燦華也指出：“咀嚼檳榔符合世界衛(wèi)生組織定義的成癮行為，比如說有戒斷癥狀，一旦嘗試戒除，他就會無精打采，會打哈欠，會想方設法會得到這個東西?！?

　　但是檳榔企業(yè)在宣傳的時候刻意忽略了這點，并且反駁我們下面要說的另一點——檳榔致癌性。

　　未被廣泛承認的致癌物

　　2003年，世界衛(wèi)生組織的下屬機構國際癌癥研究中心，在搜集了7個國家和地區(qū)的上百篇檳榔研究報告后，經(jīng)專家探討，認定檳榔為一級致癌物。

　　但是也有相關方并不認可這個結果。據(jù)新京報報道，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(yè)協(xié)會秘書長楊勛曾提供給媒體一份《關于對“檳榔致癌”的不同意見及情況說明》。

　　這份“說明”中寫道：當初世界衛(wèi)生組織認定檳榔為一級致癌物的報告是以南亞、東南亞及我國臺灣地區(qū)的情況做出的調查統(tǒng)計或結論，并未在湖南采樣，以這個報告來說湖南檳榔致癌，是站不住腳的。

　　不過在2017年，原國家食藥監(jiān)總局發(fā)布了致癌物完整清單，“檳榔嚼塊”在其中被明確列為一類致癌物。

　　同年，中南大學湘雅醫(yī)院口腔頜面科在《中國牙科研究雜志》發(fā)表了一篇關于湖南口腔癌患者數(shù)量的研究論文，對長沙當?shù)匚逅t(yī)院口腔癌患者進行統(tǒng)計，發(fā)現(xiàn)從2006年到2016年，十年間因檳榔導致的口腔癌患者所占比例從23.94%飆升至85.53%，人數(shù)則翻了將近20倍。

　　湘雅醫(yī)院口腔頜面外科此前被衛(wèi)生部(現(xiàn)衛(wèi)健委)列為重點臨床?？平ㄔO項目，從1986年就開始研究口腔黏膜下纖維性變(oral submucous fibrosis，下簡稱OSF)，這是一種癌前病變，在湘雅醫(yī)院口腔頜面外科的論文中，將其描述為“與嚼食檳榔有關”。

　　雖然有上面的數(shù)據(jù)支撐，蔣燦華清楚，畢竟只是長沙本地5所醫(yī)院，樣本太小?！鞍┌Y的發(fā)生是多因素導致的結果。要我馬上揭示為什么得口腔癌、怎么得的口腔癌，全世界都沒有解決。但是檳榔致癌這個是肯定的?！笔Y燦華說道。

　　他還舉了一個例子，2018年，中華口腔醫(yī)學會聯(lián)合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曾到湘雅醫(yī)院病房現(xiàn)場做了個調研，50張床有45個是口腔癌，其中44個有長期嚼檳榔的歷史。

　　“拋開劑量談毒性都是耍流氓”，反之亦然。蔣燦華說，檳榔確實是一味中藥，但是藥用檳榔跟嚼食檳榔方式不一樣，藥用檳榔是拿來煎水喝，這是針對全身的，劑量很低。但是如果嚼食的話，對口腔的刺激最大，本身檳榔的纖維也會破壞口腔黏膜。

　　“雖然目前檳榔致癌的病理機制尚不明確，但是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：第一是物理方面的刺激，檳榔屬于粗纖維，長期咀嚼會對口腔粘膜有慢性損傷，導致OSF；其次是化學因素，檳榔里含有的檳榔堿、檳榔次堿等，檳榔制作過程中使用的鹵水、調料中都含有致癌物質?！笔Y燦華解釋道。

　　或許正是因為醫(yī)學界尚不能明確檳榔致癌的病理機制，那些嚼檳榔的人才會像把頭埋在沙子里的鴕鳥一樣，對于外界的呼喊不管不問。

　　人都有一種僥幸心理，這種僥幸心理讓他們堅信，如果買彩票的話，自己就是那個能中“500萬”大獎的幸運兒，但如果是嚼檳榔的話，自己卻肯定不會是那個得口腔癌的人。這兩種心理交織在某個人身上會讓他顯得格外固執(zhí)，也讓親人格外無奈。一旦患癌，全家人身心俱疲。

　　面對這種情況，蔣燦華有個心愿：“我們希望得到國家和政府部門的支持，得到更多的經(jīng)費來研究這個東西。湖南人到底有多少人嚼檳榔？嚼檳榔的人里面有多少得了口腔黏膜下纖維病變？得了口腔黏膜下纖維病變的人有多少得了口腔癌？拿到這些數(shù)據(jù)非常困難，工作量很大，需要很多學科、部門參與進來。僅僅是科研人員自發(fā)性的、小樣本的研究并不那么可靠。”

　　好在無數(shù)個“并不可靠”的結果，還是帶來了一些變革。

　　檳榔業(yè)的一小步

　　很多人都知道，在中國臺灣的街頭巷尾，曾經(jīng)也到處都是賣檳榔的店鋪，甚至還衍生出“檳榔西施”文化。但也有人不知道，后來“檳榔致癌”在臺灣地區(qū)成為共識，“檳榔西施”逐漸在公路邊消失，臺北賣檳榔的小攤販也難覓蹤影。

　　蔣燦華在聊天的過程中特意提到他去年在臺北時的發(fā)現(xiàn)，“市區(qū)賣檳榔的小攤販全部都被取締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很難找到檳榔店，也很少有咀嚼檳榔的年輕人”。

　　三亞市政府也曾禁止在城區(qū)銷售檳榔，但原因并不是檳榔致癌，而是亂吐檳榔汁和檳榔渣。檳榔在食用的時候通常會用刀切成三到四塊，撒上貝殼粉或石灰膏，然后用樹葉包裹，塞進嘴里，“一口檳榔一口灰”就是這個這意思。檳榔果的汁液進入口中后，因為化學反應而變成血樣的紅色，由于第一口味道過于濃烈，一般人通常選擇吐掉。所以隨地吐檳榔汁成了檳榔食用者的習慣，但這口紅色檳榔汁落地后卻極難清理。

　　不過在印度，還有更獵奇的吃法，用葉子包好后，店老板會在上面點上火，然后直接塞進客人嘴里。

　　以上種種聽著很帶勁的吃法，提升了嚼檳榔時的快感，讓人產生一絲向往。廣告宣傳起到的帶動性，可能更讓人向往。

　　蔣燦華很清楚，醫(yī)生自發(fā)的科普宣傳力度太小，和檳榔廠家投入廣告的力度不能相提而論。而且在一些檳榔品牌的包裝袋上，諸如“耐嚼不傷口”“不燒口、勁道足”這樣的宣傳語，和口腔專家一直在呼吁的觀點互相沖突。

　　“我們呼吁并不是要摧毀檳榔行業(yè)，而是希望公眾看待嚼檳榔跟看待吸煙一樣，第一，讓檳榔致癌形成一個共識。第二，引導大家不要去嚼檳榔。”蔣燦華說。

　　日前國家衛(wèi)生健康委在《健康口腔行動方案(2019-2025年)》的解讀中提到，要對長期咀嚼檳榔等高危行為進行干預等，促進群眾養(yǎng)成健康的行為和生活方式。至于如何干預，尚不得而知，不過最先有動作的，卻是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(yè)協(xié)會。

　　3月7日，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(yè)協(xié)會下發(fā)一份《關于停止廣告宣傳的通知》，該通知要求湖南所有檳榔生產企業(yè)從3月7日起停止國內全部廣告宣傳，且此項工作必須在3月15日前全部完成。如企業(yè)未按要求落實相關工作任務，市場監(jiān)管部門將取證并采取相應措施。

　　楊勛告訴《每日經(jīng)濟新聞》記者：“下發(fā)這個通知之前，我們早在去年下半年就開始研究這項工作的可行性，此時下發(fā)文件是各方面的條件成熟了，具備了可操作性，與其他因素無直接關系。”楊勛并不承認該通知的下發(fā)和檳榔致癌有關。

　　而且在蔣燦華看來，這份通知只是行業(yè)協(xié)會的內部文件，不是政府文件，沒有法律效力，“電視廣告、路邊廣告不打，還有很多其他的促銷手段，比如中獎，買一包送一包”。

　　但不管有無法律效力，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(yè)協(xié)會率先做出表態(tài)，畢竟是一個好的開始。

　　相信像譚大哥妻子這樣的家屬，對這樣的進步也會感到一絲欣慰。

　　還記得在湖南，當記者已經(jīng)要離開譚大哥的病房時，譚嫂卻念念不忘地沖記者大聲喊道：“告訴人家不要吃檳榔！”那時，她特別說了普通話。

　　只希望他一切安好，愿其他人勿入此門。